一个回澜人对回澜的回忆

儿时听父亲讲,倒流镇是个五马归槽的地方。五马为环绕小镇的马鞍山、猴子坡、观音寺坡、姑嫂坎坡、陈家坡五个山坡,拴马桩是龙王庙河边那棵大黄桷树,马槽就是欧家凼。倒流镇过去打更都不准敲锣,只能敲竹筒,怕锣声太响亮把马惊跑了。这是因为很久以前回澜场在寨子坡,一场大火把老场镇化为灰烬。先人们请有道之人指点迷津,好不容易才选中了现在这块五马归槽的风水宝地。和尚坝在小镇的北面,据说是因多年前回龙寺的一位得道高僧升天之前顿悟:自己的心像倒流河水清澈、透明、洁净未被滚滚红尘污染;自己这一生处事为人像四面环水、与尘世毫无牵连、遗世孤立的倒流河坝,于是留下遗言:坐化后将他安葬于河坝中央,和尚坝因此而得名。  

回澜镇因几条河流呈“井”字型穿镇而过的特殊地理位置,所以有回澜大桥、木拱桥、土拱桥、中学河桥、小学河桥、牛王庙桥等等。其中最具特色的是木拱桥。木拱桥为雕梁画栋独具特色的赭色船型,约二十米长、十米宽,桥顶双层,位于小镇中心,是连接小镇主街的重要枢纽。桥身为穿榫全木结构,木桥板左搭右架在两侧河岸和从河中垒起的两个大桥墩上,桥面距护拦一米左右位置分别耸立着四根拦腰粗的大木柱支抻着古色古香,四方翻翘,四角飞檐青瓦的底层桥椽,巧夺天工的工匠们再从顶部的过梁上竖起数十小梁柱筑起木椽青瓦桥顶。护栏由比主柱稍小一点的十根柏树和无数块工艺考究的 S型木板外加八块厚实的柏木长板构成,与桥主柱间形成回廊。两边桥头的东西河岸,两棵巨大的黄桷树依岸傍水疯长,临桥而居人家屋后茂密的竹林不时有麻雀跳跃欢歌,青翠的浓荫掩映着古典的小桥。只要不下暴雨,桥下河水便静如处子般清澈透底,不时有人在树下钓鱼,只有在鱼儿咬钩被吊离水面的那一瞬间,河面才会活泼起来。枯水时节,镇上的孩子挽起裤脚,在桥下捞鱼虾,捡大人们交易时不小心从桥缝掉进河里的1分、2分、5分钢蹦,不时有孩子们丰收的喜悦从桥下传到桥上。当时镇上卖瓜果、甘蔗、皮蛋、水果糖、香烟、火柴的三家个体小商贩全部在桥上摆摊。小镇周围的农户赶场拿鸡、鸭、鹅、蛋等土特产换油盐钱也是在木拱桥上进行交易。女孩子花枝招展在桥上踢键子,跳猴皮筋,小男孩最爱光着小腿穿出护拦,把两腿坠向桥下不停地来回摆动着。镇上爱喝茶、下棋、玩纸牌、说古论今摆龙门阵以及爱吼几句川剧折子戏的票友每天都会准时来桥上报到。夏夜,小镇空气特别潮湿,闷热。竹扇、蒲扇、自制的米糠或锯木面加“666”粉蚊烟,对小镇驱蚊降温的工作无能为力。于是,日落黄昏,木桥两边临近护拦的木桥板上,被草席、竹席、门板挤的水泄不通,便成为镇上大人孩子争夺乘凉过夜的最佳位置。夜幕降临,劳作一天了的大人细崽抱上米糠枕头,端着茶水、提着马灯到木桥上的根据地。晚风从木桥两边护栏间隙处送到桥面,黄桷树叶沙沙作响,为大家送来自然的音乐。大人们说笑、玩扑克、吸烟或闭目养鸡神,淘气的孩子笑着闹着捉迷藏、煽烟盒。困了,席桥而眠到天亮。木拱桥无意间便成了小镇经济、文化、休闲娱乐的中心。 

儿时的故乡很美。传说中拴马的大黄桷树,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比碗口还大的树根一半裸露在地面,被到河边乘凉的大人和游戏的孩子磨的油光水滑,另一半却紧紧咬着河滩的红土地。苍老主干的坑坑包包,成了爱爬树的孩子攀登的落脚处。枝桠痴情地向河面倾斜着延伸,想沾一点儿倒流水的灵气。炎炎夏日,黄绿相间的黄桷树叶在微风吹佛下飞入倒流河中,落到在水中嬉戏的黄绒绒的小鸭、胖呼呼大白鹅身上,落在河面随倒流水自由自在地漂游。层层叠叠的树冠,像巨大无比的绿伞,过往的路人热了累了,最爱花2分钱买一大杯薄荷水,搬石头坐在树荫下歇气、乘凉,太阳怎么也晒不着他们。倒流河两岸,垂柳轻拂水面,荡起阵阵地涟漪。绿油油的牛皮菜、小葱、黄瓜、丝瓜、白菜、胡萝卜、西瓜等不时引诱着在河边爬竹子掏麻雀蛋,泡在倒清澈的流河里抓鱼、捉螃蟹、捞餐馆洗菜时不小心掉在河里的海带、捞过江藤喂猪的孩子们,顶着烈日冒险从齐肩深的倒流河中淌过,爬上和尚坝摘一点爱吃的青菜,再从家里偷偷拿出广口瓷杯、油、食盐和煤油,躲在回龙寺坡后的沙沟里煮着吃。最后被父母骂:“从小偷针,长大偷金,打死你个不学好的”,拿响篙追着孩子满镇跑,罚跪,不给饭吃,逼着孩子写保证书,保证永不再犯,学做好人。  


儿时故乡的民风纯朴。父母不懂得对孩子进什么社会主义道德教育的大道理,他们信奉: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不打不成人,黄荆条子出好人。言传“孝行天下;老子吃儿女的,越吃越有;忤逆不孝,遭天打五雷轰;远亲不如近邻;好心必有好报;”身教:每月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钱来买面、肉、糖、衣服等叫孩子们拿根打狗棍,把东西分头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里。农忙时节带孩子去乡下帮助老人春耕秋收。逢年过节派孩子去乡下接老人们到镇上来,享几天清福。无论谁家有人走亲戚、出远门或来了远方的客人,父母总会把由此而来的花生、瓜果等小礼物分成无数份,找纸包上,教孩子们挨家挨户送时不要忘了讲“东西不多,是点心意。”镇上有食不裹腹、衣不遮体的困难户、孤寡老人,父母总叫我把好不容易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一点大米、挂面、乡下亲戚刚拿来的新鲜菜、和刚买回来舍不得给我们吃的一小块猪头肉送去,见我哭丧着脸不乐意,母亲就会教训我:“饮食菩萨,人家一个七老八十的孤老太婆,活一年少一年,还能吃你几年?你才几岁?这辈子还能少得了你吃的?快去,好心将来会有好报的”;如果遇到谁家杀猪,近邻好友家家户户都能得到一大海碗由猪血、下水等混在一起,再加上一点绿绿小葱的麻辣杂碎汤。碰到外地逃荒来的人,父母自己少吃半碗,把省下来的米饭、面条给他们……这些简单、粗糙的道理和朴实的行为融着孝道、和睦、善良和浓厚的爱等美德,伴随着我长大成人。  


儿时的故乡人情味很浓。无论亲疏远近,镇上人总是拿别人家事当自己家事办。遇上谁家老人大寿、嫁女娶媳妇,镇上的人便自告奋勇帮忙借桌子、送板凳、杀猪、宰鸡、买面、摘菜、扫地、唱川剧折子戏、贴对联、放火炮、布置新房、教新娘哭嫁、给办席的大师傅打下手、送新娘出门、出怪搞笑题闹新房。自己再买上火炮、面盆、毛巾、口杯、牙膏、牙刷等或送二元、三元礼金,坐下来喝酒划拳,最后收桌子洗碗。过生日、嫁娶办酒席的人家不为收礼,送礼帮忙图的不是吃喝。大家就是图个人气,图个喜庆,图个闹热。  

遇上谁家亲人过世,镇上人更是辛苦,平日里汇聚在倒流桥上纳凉,喝茶,摆龙门阵的人根据自己与丧家的亲疏程度,或三或伍,买上纸钱、火炮、棉布、床单或被面,写上挽联,浩浩荡荡转移阵地。男人们忙着上坡砍柏树丫、抬木板、扎灵堂、请阴阳看墓地风水、测安葬吉时、挖墓坑、抱来电唱机放哀悼乐、请和尚念经做法事超度亡灵、抬棺材;女人们急着缝老衣、寿被、青纱、烧热水给逝者擦洗身子换老衣、为晚上打牌守夜的人煮夜宵、陪丧家哭灵,劝丧家亲人们节哀顺变;剃头师傅满脸严肃,细心地为逝者剃去那三千烦恼丝,让他在另一个世界无忧无虑,最后用白布包头,嘴里塞上金银、茶叶等物,平放在木板上;丧家的亲朋好友哭天喊地点上长明灯,在灵前烧“落气钱”;爱好川剧的票友搬来锣鼓家当,敲敲打打唱玩意儿;孩子们赶着折小白花、不时为远道而来吊唁的客人端茶递水、给长明灯续灯心草加油、害怕灯灭,逝者看不见从人间走向天堂的路;孝子孝女站在灵旁给前来吊唁的人递送香蜡纸钱,鞠躬回礼、并将吊唁人的姓名、礼物名称、数量记录下来,等到别人家遇红白喜事时再去还礼。出嫔那天凌晨,全镇人不畏天寒地冻,倾巢而出。年轻力壮的汉子抢着抬龙杠,送老街坊上路,其余的人便主动撒买路钱、放火炮、拿花圈、扛祭账,送丧的队伍神龙见首不见尾游向镇外丘陵中……倒流着的小河、古老的木拱桥、屋后的竹林、镇外的小山坡、记录着我童年所有的欢乐和欢笑。  


在异乡漂泊的日子、我伤过、苦过、痛过,是童年时代小镇没有被尘世污染的特有的人情味、同情心一直温暖着鼓舞着我、教会了我不少做人的道理。在异乡坚持着度过危难,用行动续写着小镇与人为善的传统美德。  


几十年过去,小镇旧貌换新颜,低矮破旧的青瓦房和屋后青翠的竹林被高楼大厦踢回远古,一排又一排高楼拔地而起,灯如繁星;单一泥泞的小街铺成了“迎宾大道、乐安路、上乐街、下安街、梨园路、江西街、池塘街、幸福街、新世纪街”八条纵横交错宽大的水泥路面;和尚坝的和尚坟在解放时被部队铲平,坝上的小树、绿油油的瓜果早被拔光,修建为卖服装、小百货的市场,见天挤着讨价还价的小商小贩,再看不见一点新绿;木拱桥老了,无情的风吹雨打加上几次洪灾的摧残让小镇人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它荡然无存;倒流河变成臭水沟,鱼虾、螃蟹渺无踪迹;站在小镇外的山丘上,再也找不到儿时爬在树上看着从小镇瓦房里冒出淡淡炊烟,绕着竹林随风飘散的那种仙灵惬意。随着物质流通领域扩大,交通四通八达的优势,小镇富裕了,人们神采飞扬,脸上再也看不到昔日的菜色;摇滚音乐和流行歌曲毫不掩示小镇人富裕起来后的理直气壮;在群楼和和灯红酒绿的现代物质文明中,我再也找不到儿时小镇的竹林、小镇的木桥、小镇的黄桷树、小镇的青瓦房、小镇过去的田园风光。但是,我能感觉得到,突变后小镇的繁荣昌盛让小镇人活得更滋润、更亲切、更热情,人们纯朴、善良、尊老爱幼、乐于助人的神美依旧。小镇依然让我感到很温暖。